当地时间11月25日上午,球王迭戈马拉多纳于家中突发心脏骤停去世,享年60岁。阿根廷随后发布公告,因马拉多纳去世,全国进入为期三天的哀悼期。
马拉多纳是世界足球史上的传奇人物。他和巴西巨星贝利并称球王,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球迷的经典记忆。在一代球迷心中,马拉多纳是足球之神。在阿根廷人眼里,他是民族英雄,也是信仰。对很多人来说,马拉多纳不只是球王,也是左翼和平民政治的光辉写照。在他的身上,普通人能找寻到一种慰藉,那是在金元与门阀垄断和世袭罔替的阴影下,平民英雄所特有的感召力。
他被誉为足球场上的切格瓦拉,也是电视直播年代,中国人看到的第一个足球偶像。他点燃了一代青年的足球梦,成了大众传媒时代的足球宠儿。
人们怀念马拉多纳,也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记忆,怀念曾经躁动不安、勇敢热血,又还有胆量跟世界对抗的年少时分。马拉多纳的革命气息、孤胆形象,像极了我们少年时最喜欢的那一类英雄。而当马拉多纳去世,我们也再一次确认,少年已乘白马去,如今留下的,是泡着枸杞手摸保温杯的心有不甘,以及人到中年后冷暖自知的喜乐与哀矜。
迭戈马拉多纳是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贫民区出生的足球天才。和欧洲现代训练方式培养出来的球星不同,年少的马拉多纳在南美的混乱和华丽中长大。
那是南美足球最后的黄金时代,阿根廷天才在潘帕斯草原上跳着最灵动的舞蹈。他狂放不羁,自信潇洒,带球突破,宛如与足球之神对话的巫师。马拉多纳在场外纵情声色,但只要一回到足球场,他就是最耀眼的核心,是十万人顶礼膜拜的球场艺术家。
他辗转阿根廷青年人、博卡青年、巴塞罗那,乃至在那不勒斯夺得意甲冠军。但将他载入史册,实现荣誉最高点的是1986年世界杯。那一年,他在当届赛事上贡献5球5助攻,完成了世界杯历史上最伟大的个人表演,帮助阿根廷夺得队史上第二座大力神杯。
对于阿根廷这个国家来说,这次世界杯夺冠的意义已经不仅限于足球,它是阿根廷在马岛战争失败的阴霾下,帮助国人重拾信心的荣耀时刻。
1980年代初,阿根廷爆发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时任总统加尔铁里领导的军政府为了挽回颓势,大打民族牌,对英国人实际控制的马尔维纳斯群岛采取强硬军事行动,从而唤起国人的爱国热情。
1982年4月2日,加尔铁里总统下令出兵占领马岛,马岛战争正式爆发。但这次战争却以阿根廷的失败告终,英国夺回了马岛的控制权,撒切尔政府因此还俘获了民意,赢得了1983年的普选。而阿根廷军政府则黯然下台,整个国家陷入混乱和失望。一代阿根廷人在民族屈辱中生活,他们盼望有一个人能实现复仇。这个人就是迭戈马拉多纳。
1986年,马拉多纳带领阿根廷一路击退意大利、英格兰、保加利亚、比利时、西德,被阿根廷球迷惊呼为“绿茵场的上帝”。在墨西哥世界杯夺冠那天,他在更衣室带领队友高呼“阿根廷!阿根廷!”右手臂上露出切格瓦拉的肖像。
当马拉多纳连过5人戏耍英格兰队,又在英格兰门将门前完成“上帝之手”,凭一己之力送英格兰人回家时,阿根廷人沸腾了,整个国家成为庆祝的海洋!加尔铁里总统为首的军政府没有做到的事,被马拉多纳这一个球员做到。
如今,当足球不再有浓重的政治和民族情绪负担,重演马拉多纳的神话已不可能,但在当时,在整个民族爱国主义高涨的1986年,阿根廷人毫不讳言,马拉多纳就是民族英雄,他完成了南美国家对资本主义强国的一次光荣复仇。
1986年世界杯八强战2:1淘汰英格兰,这是马拉多纳职业生涯最经典的一场比赛,也是世界杯史上的“神之一手”。这场比赛浓缩了马拉多纳的人生。他是天才,也是魔鬼,他能让一个民族激动狂欢,也能因自己的劣迹而背负媒体审判。如果说贝利是足球史上最完美的神之模板,那么马拉多纳就是神的灵魂住在坏小孩身上。他的存在就是在与正统和权威作斗争,与即将吞噬南美足球、垄断世界秩序的欧洲风格作斗争,甚至,是赌上民族的一腔热血,用最极致的表演向资本主义完成挑衅。
当马拉多纳捧得金杯的那一刻,切格瓦拉灵魂附体,整个阿根廷将一个球员作为信仰。它不只是弱势南美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的孤注一掷,也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在内心深处意识到某种珍贵不可挽回地失去之前,凭借足球发出的希望之歌。
所以,马拉多纳的意义不只是足球,他凭借时代的特殊性,同时成为政治和文化史上不可忘却的记忆。即便在他退役后,足球之神离开,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丑陋顽劣的坏小孩,但只要他回到球场,足球在他脚下,他就还是绿茵场上的天使,唯有在踢球的那一刻,他才能找到那个曾寄托在他体内的足球之神。
在南美,马拉多纳之所以是一代青年的偶像,还在于他的身上有非常鲜明的英雄主义和左翼色彩。 他不仅是球星,还是阿根廷有名的意见领袖。
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菲奥里托的穷人棚户区,让他从小对穷人的处境有强烈同情,在成为球星后,马拉多纳不但积极为改善穷人的处境发声,也旗帜鲜明地支持政党。他的左腿上纹着菲德尔卡斯特罗,右臂上是切格瓦拉的肖像,不仅如此,他曾因为左翼立场公开支持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
马拉多纳曾说:“为了纪念格瓦拉,我把他的头像刻在我的手臂上,他是个叛逆者,我也是,他为了追求自由愿意献出生命,我也愿意。卡斯特罗是个慈祥的老人,也是个坚定的斗士,在他的身边,我永远也不会感到孤独,也永远也不会感到害怕……”
左翼立场让马拉多纳成为一个坚定的反美主义者。1994年美国世界杯更是让他加深了对美国的厌恶。那届杯赛,马拉多纳被检测出服用麻黄碱,遭到国际足联的禁赛处罚。阿根廷因此铩羽而归,马拉多纳在多年后依旧耿耿于怀:“他们惧怕阿根廷人民,他们惧怕我,他们只能用如此下流的方法来赶走我!”
有意思的是,因为这种对的朴素情怀,马拉多纳对中国也有天然的好感。在纪录片《马拉多纳》里,这位南美球王一脸认真地说:“在我眼中,全球只有中国不是美国的殖民地,历史上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所以,对很多人来说,马拉多纳不只是球王,也是左翼和平民政治的光辉写照。在他的身上,普通人能找寻到一种慰藉,那是在金元与门阀垄断和世袭罔替的阴影下,平民英雄所特有的感召力。马拉多纳,一个平民出身的孩子,一个用足球和言论对抗霸权的人,显然匹配着这种期待。所以在很多人心中,他就是足球场上的切格瓦拉。
球王有两个名字,一个是贝利,一个是马拉多纳,但在中国球迷心中,他们第一次真正在电视上看到的球王,只有马拉多纳。
贝利虽然传奇,但他活跃的年代太久远,而马拉多纳的巅峰期恰好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躁动而热血沸腾的1980年代。1986年夏,墨西哥世界杯,那是很多中国人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如此惊人的足球演出,对于那一代青年来说,马拉多纳就是足球之神,是他们对足球想象力的极致。
他点燃了一代青年的足球梦,成了大众传媒时代的足球宠儿。今天流传在互联网上的马拉多纳精彩视频有很多,而贝利的视频明显要少。时代助推了马拉多纳的辉煌,他是八十年代中国人第一个会想到的足球代名词。
那也是一个互联网尚未崛起、报纸、电视传媒还有很大话语权的年代,而知识精英是那年头的弄潮儿。在他们心目中,关心底层、反抗美国的左翼领袖马拉多纳,天然比贝利更有传播价值,尤其不要忘了九十年代中国曾经历被美国炸毁大使馆的屈辱,有鉴于此,马拉多纳就更能让中国的知识精英共情。甚至可以说,他是难得让知识精英和寒门同时喜欢的一位偶像。
人们怀念马拉多纳,也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记忆,怀念曾经躁动不安、勇敢热血,又还有胆量跟世界对抗的年少时分。马拉多纳的革命气息、孤胆形象,像极了我们少年时最喜欢的那一类英雄。而当马拉多纳去世,我们也再一次确认,少年已乘白马去,如今留下的,是泡着枸杞手摸保温杯的心有不甘,以及人到中年后冷暖自知的喜乐与哀矜。
而对于多年看球的人来说,马拉多纳承载的还有一种足球风格的逝去。那是属于南美的足球,原始、灵动、崇尚自由,充满了惊人的想象力。
如果说梅西象征了当代足球最华丽的一面,那么马拉多纳毫无疑问是南美足球自由的代名词,在欧洲体系还没有彻底驯服南美足球的昨天,以马拉多纳、罗纳尔多为代表的球员,他们具备工业化体系所无法复制的想象力。而在如今,这样的想象力已经稀缺,足球成为功利现实主义横行的舞台,唯一还能让人联想起南美往昔华丽的,恐怕也只有早年被讥讽“炫技”的内马尔了。
南美作家加莱亚诺曾感慨:今天的足球已简化为一种职业,屈服于资本与政治之下,没有了游戏的乐趣。他在《足球往事》中调侃道:“大家都在退守,几乎没有人突前。他们筑成一座中国式钢铁长城,守卫着己方大门,只有一名‘平原游击队员’在前场游弋,伺机反击。”而对他这样的老来说,马拉多纳才是他向往的足球,因为那蕴含着源自底层的反抗,蕴含着属于天才的桀骜不驯。
在上世纪五十到八十年代,足球的最高荣誉世界杯一度是南美人的游戏。可是到后来,自由随性的南美足球在欧洲人的金元攻势下也显得有心无力。于是一批批南美天才被欧洲俱乐部收割,世界上最耀眼的球员都集中在欧洲五大联赛,而曾经辉煌的博卡青年、河床,已经成了世界足球版图的边缘存在。
九十年代至今,尤其是博斯曼法案颁布、欧洲豪强俱乐部迅速加强后,欧陆足球逐渐占据上风,欧洲五大联赛成为足球世界毫无疑问的中心,南美源源不断的天才们为了修炼自己的技艺,也不得不漂洋过来,早早融入欧洲联赛的氛围。如今的南美天才,都纷纷走上梅西、卡卡、维尼修斯的路子,被欧洲的球探发觉,年纪轻轻驰骋欧陆。于是,南美传统里灵动而绚烂的踢球方式退居次流。
欧陆足球有严明的纪律和细致的分工,门将、中卫、边卫、后腰、前腰、中锋、影锋、边锋,每一个位置都有指定移动区域,每一位球员都要严格遵循教练的布置。这种氛围融合克鲁伊夫的思想,催生出优雅细腻的“Tiki-Taka”,也熔炼出如一台精密机器般有条不紊的德国足球、意大利足球。钢铁战车、链式防守,团队成员如咬合的齿轮,前中后三条线,秩序井然。它们不推崇英雄,而以团体致胜。或是如诗歌般华丽(如西班牙),或是像一组森严的坦克部队(如德国),无论何者,都能成为野蛮英雄的噩梦。
时过境迁,从贫民窟中杀出的勇士,和他那一群灰头土脸的草莽弟兄,在精密团队的协作面前都会有心无力。当英雄搏斗的成本越来越高,漫长的赛程又成为压垮他们的巨石。
当今足坛,诸如梅西、C罗这样的巨星,每个赛季至少要参加50场以上的联赛和杯赛,换算过来,一周至少要踢一场比赛,这还不包括国家队的预选赛、友谊赛。一个赛季的马拉松下来,他们又要马不停蹄地卷入世界杯、洲际杯的熔炉。他们纵然能够灵光乍现,实现单场奇迹,却很难再拖着疲惫的双腿更进一步。
一骑入绝尘的足球英雄如同阿喀琉斯,宁可战斗死去,也不要走上不光荣的结局。但英雄们也和阿喀琉斯一样,有自己的致命软肋,如果没有一个均衡的球队去弥补,放肆他们随性驰走,阿喀琉斯的悲剧就会重演。并不是所有巨星都如十六年前的罗纳尔多一样幸运,有整个华丽的桑巴足球——三条线均衡的团队去支撑。
世界杯愈发不欢迎英雄主义。整体均衡的欧陆足球完成一次次对英雄的绞杀——2006年,意大利合围齐达内,链式防守站上了世界之巅;2010年,飞侠罗本铩羽而归,西班牙梦之队如日中天;2014年,梅西承载着整个民族的希望力扛德意志,却最终与大力神杯擦肩而过。
那是时隔多年后,阿根廷最接近大力神杯的一刻。一旦夺冠,铆足了劲的媒体记者就可以为英雄梦喝彩,为新球王的登基加冕。于梅西本人,大赛冠军则是他彻底被本国球迷接纳的必需品。他是阿根廷人,但他乳臭未干时就已奔赴伊比利亚半岛,无论是踢球思路,还是所受教育,都是欧洲人的路子。梅西与母国又近又遥远,他很在意自己的国家和那里的人的看法,却早已不是一个典型的阿根廷人,也没有阿根廷球迷所崇拜的马拉多纳般的性格。
《》曾发布过一篇关于梅西的文章,作者写道:“‘sh’是梅西这辈子一直保留着的发音习惯。有时候,那就是这位世界上最好的足球运动员和他所代表的国家之间仅有的血脉联系。”而在一些阿根廷眼里,梅西一直像个“外来人”,他们对梅西没有身份上的认同感,除非,他能为祖国赢得冠军。
阿根廷人不会把梅西当作英雄,一个拉玛西亚青训营长大的小孩,他只是阿根廷足球的一个工具,赢了球迷会为他欢呼,输了球迷会烧毁他的球衣,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压在阿根廷国土上空,球迷们将足球与国家紧紧勾连,于是对梅西选择了情感上的疏远,而不会像对待马拉多纳那样陪着他流泪。
所以,梅西对世界杯冠军耿耿于怀。他曾说,自己愿意用五个金球先生的荣誉换取一座世界杯冠军。梅西需要重演1986年马拉多纳的辉煌,来实现与母国球迷的和解,但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做到。
在这个意义上,马拉多纳的去世仿佛是对昨日记忆的唤醒。人们悼念传奇,哀悼的更是某种逝去。马拉多纳的辉煌,某种意义上是失败才能诞生的产物。当一个民族被失败的情绪所笼罩,一个足球明星才可以成为民族英雄。人们渴望成功,却经常不可挽回地堕入失败,而那在失败之中孤独前行的刹那,才是一个人可以成为千万人灯塔的永恒时刻。